查看原文
其他

到底什么人喜欢读金庸

2017-09-22 杨早 大家


文·杨早



我在朋友圈转发柴春芽老师雄文《读过卡夫卡的人,怎能忍受鹿鼎记的粗鄙》(注:标题是编辑改的)时,特意把这段令人感慨的文字摘录出来:



我一个师弟评论道:“第一遍读金庸必须是小学初中,大学基本上没有看过就看不进去了。

这个命题早就有人提出来过。但是我怀疑。早在1998年我就写过:“有人说接受金庸是个阅读时间早迟的问题,要从初中培养,大学就晚了。听来似乎有理,但无法解释四五十岁的学者也有迷金庸的。又有人说理工科学者更容易接受金庸,事实上研究金庸的都是文科学者。”(《京华书札第十》,《羊城晚报》)

那时我在北大读书,听见了一个惊人的消息:戴锦华老师不喜欢金庸!是的,她当面说:读不进去,觉得还不如《儿女英雄传》。之所以用“惊人”来形容这个消息,因为比较文学专业的年轻人大抵都是一付友邦惊诧的表情:不会吧?戴老师!



比较文学专业有位博士,叫宋伟杰,拿金庸小说作自己博士论文题目,出书的标题是《从娱乐行为到乌托邦冲动——金庸小说再解读》,是李陀主编的“当代大众文化批评丛书”中的一本。引用了那么多的西方理论著作和运用了规范化的学院派分析,大概是金学著作中理论性最强的一本。

戴锦华是宋伟杰的副导师。听说她在论文写作过程中就曾劝告作者:咱们是在写学术论文,不能老是一副“金迷”的架式。这说法很准确,《新周刊》对宋博士这本书有一个评价,说是不必被表面上的术语和名词吓昏了头,透过现象看本质,这还是一本“金迷”看金庸的书。

我们肯定得问戴老师为什么不喜欢金庸呀?她说“金庸的所有小说都可以一言蔽之曰:成长故事”。可是,这个论点在宋伟杰博士的书里同样存在。持同样的论点,宋博士仍然是“金迷”,戴教授则永远不会是。可见学术是学术,爱好是爱好,两者绝不混同。

金庸小说的接受史,说起来真是跌宕起伏。比如海外学者如夏济安、陈世骧特别欣赏金庸小说,或与流落异邦的家国情怀大有关连;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知识界的“读金”热潮,又与彼时的意气消沉若符合节。


1981年7月18日,邓小平接见了金庸,相见甚欢


如果有一篇硕士论文想讨论1990年代的知识界分裂,那么不用做“人文精神大讨论”这样的大题目,“如何评价金庸及武侠小说”就是一个很好的入口。其时的批判者有何满子、孙犁、袁良骏、鄢烈山等;赞赏者则有严家炎、钱理群、王一川、陈平原等。1960之后生人的学者里,喜欢金庸的居多,严厉批评的好像很少。

香港文学界老辈中,也有很不喜欢金庸的,如《香港文学》总编辑刘以鬯。

当时的作家里,王朔当然是大不以为然,还掀起过一场风波。王小波是喜欢的,有他的藏书展为证。还有一年,媒体报道,莫言元旦关在家中,读了四天的古龙武侠《绝代双骄》,对记者说:不可思议的想象力(大意)。

对了,率先提出为金庸争取诺贝尔奖的,好象一位是在美国率先主办金庸作品研讨会的刘再复先生,一是那时还在办《新语丝》的方舟子。

这样捋下来,我们似乎很难概括出一个答案,来回答:什么人喜欢读金庸?



我在1998的粗浅结论是:“据我观察,凡是欣赏取向靠近现实主义/精英主义/激进主义的人,大多数不喜欢金庸。主张无论何种文艺都必须坚持‘双为’方针的,也不喜欢金庸。”这个结论未必可靠,因为我们本来以为,金庸小说乃是民国武侠小说乃至通俗文艺的升级版,比较年轻的、与体制保持一定距离、乐于在传统现实主义写法之外有所开拓的写作者与批评者,应该比较容易接受金庸。然而戴锦华与王朔的态度告诉我们,敌人的敌人也未必是朋友。是否喜欢金庸,还有另外的某些决定因素。

以我自己的经验而言,年轻时确实极喜欢金庸,每部作品都读过15遍以上,而且还振振有词地告诉别人:第一遍读情节,第二遍读描写,第三遍读人物,第四遍读史观……云云,完全是一付自发将之作为经典来探研的架式。



人到中年回头看,金庸小说仍然不能摆脱类型小说的窠臼,大量运用巧合与极限情境,功能性人物也比较多,斧凿痕迹更是比比曾是。如果以通俗文学的眼光看待,这些都没什么问题,但如果要拔高金庸小说的文学意义,引发争议几乎是肯定的。

而且我后来看到了金庸小说的初印版(报纸连载随出随印),不能不说,金大侠花十年工夫来修改作品,绝对是将他小说的文学品格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。像《碧血剑》,开头全部重写,也说明金庸心里其实明白文类的差别。

不过,金庸小说是不是像汪国真的诗歌,郭敬明的电影那样,属于用完即弃的青春期补品呢?青春期需要的刺激,如热血,义气,爽,反抗权威,以身为天下先,还有对身体的开放想像,金庸小说里都不缺。然而仅仅是这些,那金庸确实该过时了。

前段时间回答了一个问题:“《基督山伯爵》这部小说放在现在是不是就是起点文的水平?”我的回答是:如果问题问的是《基督山恩仇记》,也就是《基督山伯爵》的影视版,那么这个问题大概成立。如果将这本书简化成一个故事,那确实没什么新鲜的。

然而为什么《基督山伯爵》还可以作为通俗之经典,一版再版?去年我还又读了一遍。

因为它里面有着丰富的社会细节,小客栈,法庭,贵族院,大剧院,狂欢节……大仲马与其他十九世纪法国伟大作家雨果、莫泊桑、巴尔扎克,担当着时代的书记官;

因为它使用了各种的叙述手法。时代在飞跑,但人们在很多方面的进步并不如想象那么大,或者在倒退也不一定。比如哲思,写作,艺术等等。《基督山伯爵》展现出的叙述手法之丰富,现在仍然是虚构或非虚构写作者的老师。

这两点用来评价金庸小说,同样适用。武侠小说的背景基本止步于清,因为实在没办法在热兵器时代还能维持江湖的内在完满。金庸小说中的社会背景虽然基于历史而非现实,但作者通过武侠故事,将史事,地理,风俗,人情,打成一片,让读者不知不觉之间,能获得知识与氛围感受——后者尤其难以通过系统学习获得。


《射雕英雄传》插图中的郭清与成吉思汗


而叙述视角与手法的变幻,也是金庸刻意求变的结果。金庸与古龙都有提升武侠小说的冲动,但古龙之变化显,而金庸之变化隐。像《雪山飞狐》,既有《罗生门》式的结构,又有两难的开放结局,类型小说中极为罕见。另外倪匡曾夸奖《天龙八部》中萧峰燕云十八骑冲上少室山的描写,有《水浒传》的况味:

“但听得蹄声如雷,十余乘马疾风般卷上山来。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毡大氅,里面玄色布衣,但见人似虎,马如龙,人既矫捷,马亦雄骏,每一匹马都是高头长腿,通体黑毛,奔到近处,群雄眼前一亮,金光闪闪,却见每匹马的蹄铁竟然是黄金打就。来者一共是一十九骑,人数虽不甚多,气势之壮,却似有如千军万马一般,前面一十八骑奔到近处,拉马向两旁一分,最后一骑从中驰出。”

这一段是写群雄眼中的燕云十八骑,这样的视角变换,金庸小说里还有多处,确实得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乃至书画等跨类别艺术“实不如虚”的三昧。

我自己倒是特别欣赏《鹿鼎记》结尾的一段:

韦小宝将母亲拉入房中,问道:“我的老子倒底是谁?”韦春芳瞪眼道:“我怎么知道?”韦小宝皱眉道:“你肚子里有我之前,接过什么客人?”韦春芳道:“那时你娘我标致得很,每天有好几个客人,我怎么记得这许多?”

韦小宝道:“这些客人都是汉人罢?”韦春芳道:“汉人自然有,满洲官也有,还有蒙古的武官呢。”

韦小宝道:“外国鬼子没有罢?”韦春芳怒道:“你当你妈是烂婊子吗?连外国鬼子也接?辣块妈妈,罗刹鬼、红毛鬼子到丽春院来,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。”韦小宝这才放心,道:“那很好!”韦春芳抬起了头,回忆往事,道:“那时候有个回子,常来找我,他相貌很俊,我心里常说,我家小宝的鼻子得好,有点儿像他。”韦小宝道:“汉满蒙回都有,有没有西藏人?”

韦春芳大是得意,道:“怎么没有?那个西藏喇嘛,上床前一定要念经,一面念经,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。你一双眼睛贼忒嘻嘻的,真像那个喇嘛!



在这段描写中,金庸突破了《书剑恩仇录》开始的汉人至上情结,而是戏谑地用“五族共和”来颠覆了韦小宝“反清复明”的合法性。

《鹿鼎记》是一部戏谑之书,而这个结尾将戏谑推到了顶峰,原因在于这位“五族共和”的结晶韦爵爷,也实在不是中国传统儒家道德中推崇的“侠之大者”,而是如陈寅恪笔下的元稹,是转型时期大获其利的无底线聪明人。

金庸在《鹿鼎记·后记》里劝读者说:韦小宝讲义气,这个可以学,其它不要学。在这里,鲁迅创造阿Q式的国民性批判,终于变成了韦小宝式的集大成于一身——在皇宫与妓院这两个最黑暗地方长大的不学无术的小混混,却同时担当了权力争夺、民族冲突与中外矛盾的枢纽人物。

在中文语境里,我们还应该注意一点,即金庸小说的人物几乎已经成为民族文学记忆的一部分,这是没有办法的事。二十年前,大众读者闷头看书暗爽,知识分子大谈金庸小说中的释道佛意象。二十年后,金庸小说 50 30441 50 15289 0 0 2259 0 0:00:13 0:00:06 0:00:07 3220在60后至80后这三十年出生的各路写手之中,变成了“有眼皆识,无文不征”的无穷资源。讽喻时事大局,探讨职场策略,分析男女情感,求索人生态度,金庸都好用得很,一旦征用了他老人家笔下人物,十万加可期。



如果拿“小说体贴世道人心”作为一个标尺,那么《红楼梦》之后,确实很难再有长篇小说,与金庸小说可以相提并论。像《白鹿原》《生死疲劳》这样的作品,用于分析农村社会尚可,与都市社会便格格不入。唯有金庸,上至越南国会,下至动漫游戏,随意打开,就是一个予取予求的形象世界。

知乎上的热门问答在讨论武松与萧峰谁杀虎杀得好,民俗学者关注的是“杀嫂”为什么成为中国古典英雄的常见动作……作为小说阅读的奇迹指数,新一代的圣经《哈利·波特》也不一定能比得上。



所以,到底什么人喜欢读金庸?仍然是一个无法标签化的谜题。


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